棚户人家
在一小亩郁郁葱葱的青菜地旁边,记者找到了一户方姓农人。方家儿媳石学燕是一位约30岁的年轻妇人,她告诉记者,自己的丈夫是在外面开车的,大女儿上小学二年级。因此,自己平时只和小女儿及婆婆一起生活。当记者提出可否进屋看看他们的住处,石学燕显得有些不太情愿,直说屋里太乱,怕惹人笑话,后来又推说小女儿正在里面睡觉。
“我们在这里包下了一亩半地,除去我们住的这块地方,能种的还有一亩多,现在地里主要是萝卜和花菜。”站在自家的棚户旁边,石学燕这样告诉记者。说话间,石学燕的婆婆走出了“屋子”(其实是临时搭建的棚户),矮小精瘦的老太,今年73岁,老家在安徽。老太说不出自己具体的名字,只记得娘家姓陈。与之前儿媳的扭捏不同,得知记者的来意,陈老太热情地邀请记者进屋,并把自己的住处,向记者介绍了一番。
“这是我儿子和媳妇住的。”陈老太指着最近的一间棚户告诉记者,又指了指旁边两间:“这里我平时和一个侄子住,那一间是邻居的,他们夫妻俩是这一片的教会负责人。”半亩不到的一块地方挤满了一座座以竹子为桩,并覆盖塑料、毡布等等材料搭起的棚子,有的给人住,有的用来养鸡和鹅,比之传统意义上的农家小院,这里的空间要狭小得多,“建筑”也更简陋随意。
在此次采访之前,曾有一位课题组的学生向记者提起,在他走访的农户中,有一户曾遭遇火灾,棚户因为材料易燃,被烧成了灰烬。上海城郊各乡镇有明确规定,禁止农户在农田边进行违规搭建。“住别的地方离菜地太远了,种地就是要在地边上守着。”陈老太说。
记者问到前几日上海的台风及暴雨是否影响到他们的正常起居,石学燕的回答是:“台风没事,刮不倒我们的房子,大概是因为搭得比较矮吧。前几年台风比较大时,生产队都来人通知了,让我们去镇上一个老年活动中心避一避。”
最里面的一间棚户,被陈老太叫做“活动室”,是住在附近的几户基督教徒每日祷告的地方。活动室大概10平方米左右,除了墙上一幅褪了色的基督教挂画,和地上几个叠在一起的塑料椅子外,这里别无他物。
陈老太喜欢向身边人传播她信奉的基督教义。她告诉记者,自己信教有二三十年了,自打老伴去世后就开始信。“我媳妇自打嫁过来之后,也跟着我一起信了。”
陈老太告诉记者,自己带着儿子来上海租田种已有近20年。“刚到上海时,人生地不熟,找不到教堂做礼拜,我儿子就骑自行车带着我满街找,后来终于找到了,现在这附近信的人多了,一到周日就一起去。不过这几年,我儿子倒是不跟我一起去了,他在外面开黑车,起早贪黑,只有媳妇陪我。”
除了皮肤有些粗糙外,石学燕的言行举止其实与城市年轻人无异。10年前,这位老家江苏的农村女孩来到上海打工,经人介绍嫁给了方家的小儿子。石学燕原本已经摆脱了农民身份,来到城市变成打工妹,如今又重新成为了一名农妇。不同的是,在自己的老家,家家务农的大环境使她心中坦然,而在上海,这个身份却有些与城市的基调格格不入。
“我不会种地,以前在老家也没种过,这地里的东西都是我婆婆种的,我不懂,搭不上手。这些菜要卖时,都是菜贩来收,我婆婆跟他们打交道,我不知道多少钱一斤。”在采访的过程中,石学燕似乎总是想特意拉开她与“农民”的距离。
关于孩子上学的问题,石学燕表示,这附近几所民办小学都可以就读,大女儿已经上二年级了,当年孩子入学只要提供父母身份证和一家人的居住证就可以。“听说今年查得严了,上学的话父母还要有社保卡。社保只有在企业打工才能交,所以我想,等明年小女儿要上学时,我就出去打工。反正家里的地也是婆婆一个人种。”
生存门槛
4年前李露萍辅导过的陈刚,就住在陈老太家附近。陈家住的是半座砖房——大概30平方米的房子,被中间立起的一块木板隔成了两个半间,木板的最上端与屋顶上有一段距离,隔壁人家搓麻将的声音此起彼伏。
陈刚年近40的父母告诉记者,这间房以前是生产队的仓库,现在连地一起包给了他们,这半间房一年的租金为1200元,与一亩地的租种价格相同。我们2001年来这里租地种时,一亩地租一年才500元。
“我们跟当地人签合同,都是一年一签,人家不肯签更长时间,怕土地政策有变动。”陈母表示,好在这里的外来户们,种的都是“青货”(即青菜),平均2个月收一次,有塑料大棚,一年四季都可以种,没有什么农闲时间,虽然对农人们来说很辛苦,但地倒是被充分利用了。
问及陈刚的去向,陈母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落寞,她告诉记者,陈刚已经在一个多月以前被送回了安徽寿县的外婆家。“孩子今年六年级了,小升初需要父母提供社保卡,我们不打工没有社保,只能让他回老家念书。因为我们那里小学的教材和上海的不一样,念完六年级再回去读初中就跟不上了。”陈刚家附近有一所可以招收外来农户子女的中学,但陈母告诉记者,那所中学只招收成绩好的,“我们家陈刚成绩一般,想进也进不去”。
陈刚患有先天性心脏病,动过手术后,身体比其他孩子弱。“他前几天还从老家打电话来,说想我们,可那怎么办呢?我们在老家种地,一年到头挣的钱只够一家人吃饭,有时候吃饭都不够,更别提存下钱来了。如果我们也回去陪他,拿什么攒钱给他上大学?”
说这些话时,陈父始终蹲在门口的摩托车旁一言不发。“别像我们两人一样,一天书没念过,现在进厂里打工要求高了,不认字都不行,只能种地。我也想让他爸像别人一样出去开车,可是他不认字,连驾驶证也考不到。”
关于上海外来农户的收入问题,《“农民农”调查》课题组的调查显示,2011年,上海“农民农”群体中,有50%以上人均年纯收入超过15000元。而同年,全国农民人均年纯收入也仅为7000元左右。这正是很多农民选择背井离乡,来到上海种客田的最主要原因之一。
在陈家的墙上,记者看到一张颁给“陈朵朵小朋友”的奖状,颁发机构是一所叫做“康贝尔”的幼儿园,陈朵朵是陈刚的妹妹。一直没有说话的陈父这时忽然插嘴,“女儿今年才5岁,还在上幼儿园。希望到了她要上中学时,国家对我们这些外来农户的政策就变了,孩子就不用回老家念书了。”陈母则表示:“如果那时候还不能在这里念,我们就全家都回去。女儿和儿子不一样,不在父母身边更让人不放心。反正那时候我们儿子也念上大学了,不用我们继续在这里辛苦种地赚钱了。”
陈母伸出双手,记者看到布满老茧的手上,关节处似乎有些不太对劲。“你们不知道种地有多苦,儿子刚动手术那一阵,我们为了尽快把跟亲戚借的手术费还上,天天就睡两三个小时,晚上11点上床睡觉,凌晨1点多就起来下地干活。那时候我们两个人也还年轻,干活拼命,租了6亩地种。现在钱是都还上了,我们两个也40多岁干不动了。6亩地匀给别人2亩,现在只种4亩。我现在一到晚上,胳膊和手的关节就生疼。”
“我们在这里种田没有医保,老家的医保只有得了大病才给报销一些,小病不管。所以像这样的小毛病,我们一般能挺就挺过去了,话说回来,真要是得了大病,老家报销那点钱好干什么?”陈母表示。